死神就在隔鄰！

      在與死神的拔河中，人的生命，何其脆弱、卑微，甚至於是無助、無奈的！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 /吳子平

2001.11.16(五)晚上，筆者與友人準備前往南湖大山、中央尖山八日遊的前夕，接到一位中興大學學生緊急求救的來電，希望筆者前往西螺的○○醫院加護病房，協助急救她母親的病危重症。

詳細問清案情，患者年僅49歲，重度腦中風一天半，昏迷指數3分，沒有任何意識反應。這位學生堅持說：「……我知道老師救過昏迷指數3 的患者，請您務必南下幫忙！…。」

當晚11:00，當我完成門診之後，立即開車從台中南下，趕往該醫院。由於事前已經完全徵得院方及家屬同意，因而進入加護病房並無困難。

患者面容白皙，一隻眼球已經暴突，血壓、脈搏、呼吸、血氧量，完全依賴儀器。除了體溫還算正常外，整體情況十分危急，並不樂觀。

用盡一切最強刺激的急救刺法，唯一僅有的反應是，腳趾針刺時略有些微反應。耗時大約一小時餘，所有儀表上的數據資料，瞬間測試的血壓、脈搏、呼吸、血氧量等，完全沒有動靜。無奈之下，只能嘗試留針，維持整個晚上，期望一個晚上時間，在第二天能夠得到更進一步的訊息。

這樣的場景，並不是第一次面對的景況。焦急的家屬，要求我研判病況，我只能無奈地、委婉地、吞吞吐吐地向家屬預告：「…情況確屬危急，…如果明天一早，毫無進展，情況可能不樂觀……。」

返回台中，已是11.17(六)的凌晨2:00。重新檢視準備八天登山重達18公斤的重裝備，八天八座百岳、3500m以上高山的寒地考驗，無比期待的心情，忍不住充滿興奮。但也同時夾雜著急救可能無效的悲情，我思潮起伏，悲喜交集，無法入眠，乾脆起坐徘徊，東摸西摸，靜待4:30友人開車前來接我的約定時間。

我們從台中北上台北，轉新店、宜蘭，再轉向中橫公路宜蘭支線，在原住民南山村吃完一頓自助餐後，到達南湖大山登山口的思源埡口，準備上山。這期間裡，家屬一直與我保持連絡。他們絕不輕言放棄，積極繼續努力，一度問我考慮轉院，尋求更好的醫療。並且一定要我表示意見。我衡量病情，心中有數，只得無奈、婉轉地表示：「……不要再花冤枉錢，可能無濟於事！」

此後連續七天，在邁向南湖大山來回的行程中，手機無法連絡。面對台灣高山絕美的景觀，高山、瑞雪、流星雨、觀音圈等奇景，雖然舒坦、暢快，難以言傳。但是一顆心卻是一直懸念忐忑，想著患者的垂死邊緣，死神一直都在她的隔鄰，一分一秒，病況究竟怎樣？有無些許的進展？……委實難以釋懷！

11.23(五)，當我們在南湖大山圈谷一帶，歷經台灣第一道瑞雪，暢快地玩賞「臨界天堂」（註）般的台灣高山絕景時，但也因積雪太深，不得不放棄攀登中央尖山，縮短行程，提前從南湖大山返回平地之後，我主動與那位學生連絡，得到的不幸消息是，她的母親，在發病後的第六天（11.20星期二）晚上，已經不幸過世了。

回想一下自己親臨了多少次「與死神隔鄰」的經驗，也重新回顧一次，向這些與我素不相識的、不幸的、不知名的死者致意，記憶中的幾次，確實深刻印象：

一位靜宜大學中文系二年級的廿歲許姓男學生，車禍重傷一周，昏迷指數是3，在沙鹿光田醫院加護病房，針灸急救無效，了無反應，第二天不治。

一位年輕產婦，產後一周腦中風，在彰化基督教醫院五天，不省人事，昏迷指數是3，急救五次無效，五天後死亡，年僅廿七、八歲。

同樣在加護病房隔床的一位七十餘腦中風患者，昏迷指數是3，急救一次無效，第二天過世。

一位三十餘歲的清潔工人，在台中澄清醫院擦拭玻璃帷幕時，從三樓摔下，頸椎幾近斷裂，慘不忍睹，昏迷指數是3，經兩次急救仍告無效。

一位在竹山秀傳醫院的老太太，腦中風後針刺效果良好，滿面春風，卻在家屬自行轉院後不久，傳來惡耗謝世。

一位在沙鹿童綜合醫院的車禍女病患，臨終前夕，家屬不放棄，堅持要求前往一試。各種刺法均告無效，死神奪走了她的生命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。

至於其他癌症患者，包括胃癌、肝癌、鼻咽癌、乳癌、子宮頸癌、皮膚癌，以及腦瘤、敗血症、腎衰竭……患者等，一路逐漸的惡化、退化，進而走到生命的盡頭，我看著他們逐漸凋謝，陪同他們走到生命的終點，於心不忍但又無奈，同樣的，我會陷入無比孤寂和無助，情難自已！

臨終病患，他們的生命狀況究竟怎樣？生死一線間，究竟是怎樣的情狀？彌留之際，會想要做最後的吶喊嗎？那時候會感到孤獨、寂寞嗎？身體發冷嗎？不甘心嗎？會痛苦嗎？靈魂離開軀殼的一剎那，究竟怎樣？……我們無從感受得知，也永遠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。

在加護病房裡，我們只能看到他們臨死前的面容，冰冷的、慘白的、滿布藥水味的、重濁聲音的維生儀器、插滿管線的口鼻，……。一床接一床，一個又一個。有的扭曲變形，有的支離破碎，有的渾身是傷，有的皮開肉綻，有的不忍卒睹，……「身體髮膚，受之父母，不敢毀傷」，在這裡，成了明顯的嘲諷！

財富，在這裡毫無意義；名位，在這裡是虛無；美貌，在這裡，只是軀殼；人間一切，一切成空虛幻……。這時候，只有真情關懷，包括了親情、愛情、友情或是人情，才是最真實、最是高貴！

生命何其脆弱，病痛時何其無奈，當死神就在隔鄰，就在身邊，我固然無暇與他打招呼，卻要竭盡所能，與他拔河。我不怕艱鉅挑戰，但卻不敢輕忽他的存在和威脅。人生終究不免一死，如果我們能夠選擇，寧可不要讓他在隔鄰，一分一秒虎視眈眈等待，無時無刻準備攫奪人的生命；生命如果能夠選擇，能夠自然乾枯、自然凋謝，宛如秋天的樹葉，一陣風來，悠然而去，隨風而飄，飄落大地，那該是多麼的美好！

印度詩人泰戈爾說過：「生時麗似夏花，死時美如秋葉。」古往今來，寒來暑往，生命能夠如此美麗、燦爛、精彩的，夫復何求？！

        敬悼我所曾經面對過的謝世了的病患，感傷我所經手協助處理過的病危患者，當他們生命的火花逐漸昏暗的最後彌留階段，我曾陪同他們面對死神，希望為他們的生命火花增添些油料薪柴，挽救奄奄一息的生命，雖然最後仍然失敗，可是，我會永遠想念他們，也祝福他們！

當生命的火花不得不熄滅時，塵歸塵，土歸土，「一切終將過去，上帝從不改變」，人類地球，依舊日出日落，依然生生不息，寒來暑往，春花秋月，我的朋友們，請安息吧！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01.11.30(五)

 附 註：

「臨界天堂」一書，是國立台中科技大學教授黃漢青所著的台灣高山筆記，書中記述他與家人，一家三口，在南湖大山「下圈谷」、雪山翠池，分別居住半個月之久，以及攀登玉山、聖稜線等的動人實況。他是哲學教授，以哲學的眼光，看待百岳，親臨其境，生活其間，認為那裡是台灣與蒼穹的顛峰臨界，更是絕美的天堂花園，描繪細膩深刻，十分動人。是登山界的一本案頭寶典，值得推介愛山人士一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