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灣最美麗的天堂花園──「黑色奇萊」          /吳子平 

        2001年的六月九、十兩天，筆者隨同台中市長青登山協會的十三位山友，一起前往攀登素有「黑色奇萊」之稱的奇萊山。兩天的時間，先後登上了陡峭驚險、名列「台灣十峻」之一的奇萊北峰(標高3605m)，及挺拔傲立的奇萊主峰(標高3560m)。

        奇萊山，日文的發音叫「（ki-le）」，華文的意思就是「綺麗」、「美麗」，台灣百岳之中，唯一一座被賦予「綺麗、美麗」尊稱的山峰，就是奇萊山！ 六月時節，陽光燦爛的奇萊山，一點也不「黑色」。一般人所熟知的陽明山杜鵑花季，是在三、四月間；可是，高山的杜鵑花期，卻是在五、六月間。

        六月的奇萊山，雖然盛開期稍過，然而，沿途點綴在斜坡、岩壁、石縫、斷崖邊上的杜鵑花，種類有紅毛杜鵑、森氏杜鵑及玉山杜鵑。燦爛嫣紅，一叢又一叢，鮮紅的、粉紅的、粉白的，風姿嬌艷，迎風而笑，令人驚艷、動容！ 

         花是天地間的絕品，是草木自然界中絕美的容顏。開放在台灣三千公尺以上高山的鮮花，生長環境惡劣，生存的空間局促，林相樹形，千奇百怪，搭配著杜鵑花的艷麗瀾漫，更是絕品中的絕品。台灣的高山花園何在？台灣的「天堂花園」何在？台灣的絕美花園何在？──就在令人忍不住由衷讚嘆的、以「美麗」為名的奇萊山上！

        從奇萊山上看台灣，兩天的時間裡，老天幫忙，萬里晴空，展望極佳。極目遠眺，包括近處的合歡山群峰，屏風山、奇萊南峰、南華山、卡羅樓斷崖、能高主峰……等，以及遠處的玉山、南湖大山、中央尖山、大小劍山、雪山、大霸尖山，甚至於登山界視為傳奇幻境的「聖稜線」，無數座不知名的百岳大山……，全部一覽無遺。台灣的「山頭」之美──百岳的絕色之美，在奇萊山的主峰、北峰上，幾乎都可以盡收眼底！

        台灣的山頭，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峰，多達將近三○○座，終其一生，我們幾乎不太可能百岳全部登臨。高山之美，訴說不完；高山之險，見識不完；高山之妙，峰迴路轉，千巖萬壑，氣象萬千。只有親身登臨，親身感受，自自然然，你會敬山、畏山，你會更愛山、更愛台灣！

        然而，在美麗、傳奇、神秘的背後，奇萊山也同時潛藏著無數神秘死亡的陰影。回顧其中最為悲慘的兩次山難，事隔二、三十年，登山界依然廣為流傳，為之唏噓、難過、惋惜不已！1971年7月，清華大學七位學生登奇萊山，其中有五人罹難。1976年8月，陸軍軍官學校學生八人連袂攀登奇萊山，有六位不幸喪生。據報導，他們都是在攀登後遇到颱風，天氣劇變，在風雨交加的惡劣天候中，心生驚慌，各自分散奔逃求援，有的甚至迷失方向。在迷茫的山中，一個一個相繼體力耗盡，精神恍惚，昏迷失溫，導致死亡。而其中清華大學的龔士武同學，在大風雨中獨自「急行軍」趕路，希望請求救援，就在距離合歡山東峰下松雪樓僅只五十公尺處，體力不支倒地，旋即昏厥死亡。

        這些不幸的悲劇，也就是「黑色奇萊」既傳奇、神秘，而又恐怖、險惡的傳說的由來。仔細探討奇萊山難的發生，倒不是在攀爬過程。因為在峻峭、驚險的攀登行程中，普遍都會小心謹慎，所謂的「如臨深淵，如履薄冰」，不再只是文學修辭，或只是書中的警句。

        奇萊山壁的陡峭、高聳、深淵、碎石、亂石，它都就在你眼前，就在你腳下的下一步。攀爬之際，人人戒慎恐懼，除非一腳踩空滑落，否則反而較少發生意外。然而，可怕的是台灣高山午後獨具的特性，隨時隨地，中午前後，風雲乍起，雲霧突如其來，從山谷翻滾突襲，全面籠罩，夾帶強風驟雨，或是雷擊，美麗多嬌的山巒，一剎那間翻臉無情，變成為險惡絕倫的殺手，稍一不慎，迷失方向，逃無所逃，體力精神意志力和裝備，同時面臨嚴酷的考驗！

        奇萊山的險惡與絕情，就在於天候的突變，殺機重重，讓人措手不及，一旦應變不及，就已經造成無可挽回的悲劇了！奇萊山的可怕，主要是在回程的最後一段。從河谷的「黑水塘山屋」（2660m）開始，到松雪樓（3080m）之間，經過箭竹林、黑森林，轉進草原坡，回到松雪樓，路程4.5公里，落差卻達四○○公尺，去時緩坡下切；回程時則一路逐步升登，極為艱苦。

        為了親身體會一下奇萊山死難者的「死亡之旅」，回程時，我特意放慢腳步，走在隊伍的最後，靜靜地緬懷這十餘位死難的山友前輩，感受他們死亡之前那種孤獨、無助的遭遇。當然，為了安全，我不是一人落單，有位資深的陳姓嚮導，她是登山老手，陪我同行，一起走在隊伍的最後。

        最後一段的黑水塘山屋至松雪樓段，上坡雖然不算陡峭，卻是行程即將結束、精疲力盡的階段，約需3-4小時的末段上坡，反而是結束前最艱辛的挑戰。那一天的傍晚4:50起，突然天候乍變，黑雲密布，細雨霏霏，天空遠處，不斷傳來閃電和雷鳴。站在空曠的稜線坡地上，與我同行的嚮導，驚覺到要嚴防可能的雷擊。這位伙伴建議，為了安全和照應，我們兩人必須相隔至少50－100公尺，以防同時遭到雷殛。在那標高三千多公尺的高山上，想到我們兩個「命運共同體」的山友，猶然必須遵守平地的交通規則──「保持距離，以策安全」，不免啞然失笑！

        走在攀登奇萊山的回程中，我一步一腳印，慢慢地走，吃力地晃。遙想當年，這樣一條吞噬無數年輕學子寶貴生命的「死亡之路」，內心是悲憐、悽涼的！我想像當年他們面對強風暴雨時的處境，設想他們宛如身處孤島、那種孤獨無援的困境，飢寒交迫、體力耗盡。親人友人，全然地隔絕，全然地悲情無助。而惡劣天候的襲擊，風雨交加的摧殘，一刻也不停歇！窮途末路，日暮途遠，再堅強的男人，片刻之間，都已是風中殘燭，弱不禁風，脆弱得不堪一擊，隨時可能千古遺恨！

       短短四、五公里的「死亡線」上，風力不強，雨勢倒是不歇。我們總共花了大約五小時之久，才告完成。六月時節，這裡是杜鵑花盛開的箭竹草原，卻也是兩則奇萊山重大山難的發生所在。一路上，我在內心深處，不斷默默地為他們禱告，也獻上我對他們誠摯的敬意與祝福！

        奇萊山的天候險惡，足以讓人喪命。但也因著他們的犧牲，包括「黑水塘山屋」，及三座「成功堡」的構建，就是為了讓山友得到庇護留宿，避免類似的悲劇再次發生。只是，十一位年輕大學生所付出的代價，也未免太大、太不幸了！

        「黑色奇萊」，對於任何一位愛山人士，都是極大的震撼與挑戰。筆者個人一直希望能夠攀登，但都三次因為天候不佳作罷撤退。這一次能夠順利成行，六月的奇萊山，難得天候奇佳、視野開闊，能夠登臨嚮往已久的「黑色奇萊」，又看到盛開的杜鵑花，沿途花枝招展，點綴在斷崖邊上，走在這樣一座難得一見的台灣「高山花園」裡，也同時感受了「黑色奇萊」山難的傳奇、蒼茫和悲涼，雖然悲喜交雜，疲累難以言宣；然而，宿願得償，感謝老天幫忙，真的是此生最大的快慰與福緣啊！ 

（2881字）  （原載2001.8.9台灣日報第25版台灣副刊） 

附圖：奇萊主峰斜坡的杜鵑花園，高踞3500公尺之上，遠眺宛如點點鋪地的碎花，令人驚艷！她，絕對是台灣最特別的天堂花園，更是人間孤高、絕美的仙境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