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吃大甲毛蟹長大的    /吳子平

　　最近幾年，每逢秋冬時節，「大甲毛蟹」的名號響叮噹，價格一路飛漲。聽內行人說，最高曾經飆到每台斤1200元。最近景氣不好，價格略降，但仍高達每台斤1000元上下。這個價位，聽在我這個從小吃毛蟹長大的人耳裡，當真瞠目咋舌，覺得頗為不可思議！

　　「大甲毛蟹」的產地，其實不僅止於中部的大甲。毗鄰而比較靠近台灣海峽的各個村莊，包括大安、頂莊、龜殼、塭寮、海墘、腳踏、松雅、北汕、五甲、山寮、福住、下大安、田心等，屬於大安鄉的村莊，其實才是道道地地、真正「大甲毛蟹」純正原味的故鄉。

　　我的祖籍是台中縣大安鄉福住村的山寮莊，村內灌溉的溝渠，大大小小，阡陌交通，縱橫往來，只要有石頭堆疊起來的河堤、田埂，就是毛蟹寄居的最佳處所。而一年到頭，長期浸泡在水面下的石頭堤防，人工排列整齊，井然有序，孩童時期，我們戲稱的「萬里長堤」，一層又一層，一個又一個的石頭縫隙，就是最適合毛蟹寄居生長的「公寓大樓」房間。

　　鄉下人捕捉毛蟹的方法，大型的有攔河而築，用桂竹編結的捕蟹竹籠，所有順流而下的溪哥魚、吳郭魚、溪蝦、毛蟹、鱸鰻、鱔魚……等，各個有進無出，逃無所逃。每天大清早的「漁獲量」，大小通吃，經常滿「籠」而歸，大蟹小蟹、大蝦小蝦、大魚小魚，應有盡有。供應大家族人家二、三十人加菜，各個大快朵頤，綽綽有餘。

　　也有人使用比較小型竹編的捕蟹「蟹簍」，如同陷阱一般，傍晚時分，用石頭壓住，定點放置於河邊，專門捕捉迷途的蝦兵蟹將，同樣是有進無出。蟹簍主人每天巡迴收集一次，運氣好的，一個晚上下來，同樣可以大有斬獲。

　　不過，以上這兩種屬於「守株待兔」、「引君入甕」、「一網打盡」式的「牢籠政策」，雖然「蟹獲量」可觀，對於我們鄉下人而言，其實沒有多大樂趣；鄉下人最感興趣、樂此不疲的，還是「搔螃蟹」與「釣螃蟹」兩種，這兩種捕蟹方法，妙趣橫生、樂在其中，保證回味無窮，終生難忘！如果說它是每一個鄉下小孩必學的「一技之長」，並不為過！

　　先說「搔螃蟹」，首先拔幾根正值開花，俗稱「毛蟹草」長條野草，這種有著長長花絮的草莖，花蕊的草香味道，和水稻開花時的稻花芳香一樣，對於螃蟹是莫大的誘惑。選用的「毛蟹草」，大約一台尺長最為理想。「搔螃蟹」確實太有趣了！

　　全部過程，只憑一枝草芯，右手拿著草芯，伸向石縫中試探，前進、後退，忽左忽右，屏息以待。左手則「藏匿」在毛蟹洞口上方，伺機待命捕捉。在人蟹鬥智中，不斷搔癢、騷擾、誘敵、欺敵，把石縫內的毛蟹，一步一步誘騙出洞。說時遲那時快，在毛蟹三分之二身軀出洞時，左手快速下手，先行壓住蟹身，再用右手協助，慢慢抓出全蟹。如此這般，手到擒來，真是痛快淋漓！

　　整個過程中，冷靜、沉著、速度、效率，鬥智而非鬥力，那種成就感，步步刺激驚奇，在在令人著迷，真不是蓋的！

　　再來就是「釣螃蟹」，釣竿長約二公尺長，竹竿、樹枝均可。釣竿尾端綁上麻繩，麻繩盡頭繫上釣餌，釣餌可以用泥鰍、蚯蚓、或蝸牛內都可以，餌肉最好稍為風乾，略為發出乾肉臭味，效果更好。離釣餌約20公分左右，繫上一塊輕重適度的長條形小石，以能在水中固定釣餌，不被溪流沖走為原則。

　　釣螃蟹時，一個人擁有五、六枝釣竿最為理想。選定毛蟹群聚的河段，逐一下竿，再輪流一枝一枝起竿。左手輕輕起竿，右手用網子撈捕，人蟹互動，動作務必慢慢細細，也是一大考驗與享受。

　　運氣好時，一舉兩得，一竿兩蟹，甚或適逢蟹兄蟹弟們餓昏了頭、饑不擇食時，一竿拉起，多至三蟹、四蟹……，保證引爆一陣驚呼，各個手舞足蹈，興奮莫名！

　　大甲毛蟹的吃法，清蒸最受歡迎，不必任何沾醬佐料，完完全全的原味，直接撥殼，細嚼慢嚥，肉質細嫩，汁多鮮美。也有的人直接將清洗後的毛蟹，加進米中，再加一些薑絲、蔥花、醋、酒、鹽巴等佐料，放進電鍋，煮成香、鮮、甜而略帶鹹味的「毛蟹乾飯」。同樣都是難以比擬的人間美味。

　　大甲毛蟹，不對，還是「大安毛蟹」才更道地。「大安毛蟹」滋味鮮美的程度，老實說，是遠勝大閘蟹及紅蟳等大型蟹類的。畢竟，這些大型蟹類的名號，說句內行話，其實大都是依靠醬汁及沾料營造出來的。

　　走過台灣四、五十年代的經濟蕭條歲月，童年成長階段，每隔一兩天，兄弟姊妹相約，在傍晚時分，攜手走到河邊，合力釣螃蟹、抓螃蟹。在落日餘暉中，分享一隻又一隻的收獲，加上說說笑笑，邊玩邊捉，驚喜又刺激，確實樂不可支。

　　偶而一時大意，遭到蟹螯反擊，人蟹大戰，死纏活纏，緊咬不放，疼痛難當。年紀比較小的，難忍錐心之痛，當場號啕大哭，更是令人不忍。大家七嘴八舌，千方百計，竭盡所能就是要牠「撒手」，偏偏毛蟹「垂死」掙扎，事與願違。最後，往往需要狠下心腸，斷牠的螯腳，才能「解套」脫困。

　　凡螯過的，必留下痕跡，無論傷痕深淺，返家向長輩哭訴委曲時，常常又是家人七手八腳、忙碌不堪的一椿話題。天黑了，看著裝滿一大桶的毛蟹，一家人圍爐算計著成果，然後分享螃蟹的汁多美味，餐桌上，即使僅有毛蟹，別無所有，卻有數不盡的家人分享的情味，鄉下農家單純的生活，純真的共處情趣，在在令人難忘。

　　因為有著毛蟹，即使在那窮苦歲月，我們仍然天天享有如此人間美味。因為有著毛蟹，即使在那物力匱乏的年代，我們仍能每天享有樸素單純，但卻無比豐實濃郁，而又永遠難忘的家庭親情！

　　無論是大甲毛蟹，還是大安毛蟹，毛蟹兄弟們陪同我們成長，無論大蟹小蟹，無分蝦兵蟹將，回首來時路，這些土生土長的原鄉毛蟹，代表著原鄉的台灣。真情歲月裡，日常生活中，牠是主食，也是副食，大蟹小蟹，蟹來蟹去，幾乎天天都是蟹。

　　青青子衿，悠悠我心！鄉間童年，如此單純而卑微。然而，卻要由衷感謝上天所賜予的、如此珍貴的原鄉原味，牠，確實是天賜的美祿，大謝小謝，謝來謝去，都是謝！

　（本文原載2001.9.10-11台灣日報第25版「台灣副刊」）